01
1987年的夏天，来得又热又急。我们青石坳，就在这大山窝窝里，太阳一出来，晒得地里的石头都烫手。
那年我二十岁，名叫林山，是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。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，但心思却笨得像块木头，尤其是见了姑娘家，脸就先红了，嘴里像塞了棉花，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。
那时候，我心里头，偷偷藏着一个姑娘。她叫月娥，是我们村新来的赤脚医生。她不是我们村的，是县里卫校毕业，主动申请到我们这偏远山村来的城里姑娘。
月娥长得好看，眼睛像山里的泉水，清亮清亮的。她跟村里别的姑娘不一样，身上有股书卷气，说话细声细语，但给人看病、抓药，却麻利得很。村里的后生们，没一个不偷偷拿眼光瞟她的，我就是其中最没出息的那个，只敢远远地看着。
那天下午，我去给队里看守的山林送补给，回来路上，太阳还火辣辣地挂在天上。没想到，走到半山腰，天色说变就变。刚才还晴空万里，一转眼，乌云就从山那头黑压压地滚了过来，跟打翻了的墨汁一样。
我心里一惊，赶紧加快了脚步。就在这时，我听见身后也有急促的脚步声。我一回头，竟然是月娥！她背着一个药箱，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袖子卷着，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，显然也是想赶在下雨前回到村里。
展开剩余91%她刚从山那边的麻风村给人送药回来。那地方，邪性，村里人轻易都不敢去。
我俩撞见了，都有些尴尬。我嘴笨，就冲她“嘿嘿”傻笑了一下。她也冲我点了点头，算是打了招呼。我们俩一前一后，谁也不说话，就听着天边“轰隆隆”的雷声，一个劲儿地往前赶。
豆大的雨点，说来就来，噼里啪啦地就砸了下来。山路一下子就变得又湿又滑。转眼间，暴雨就跟天河决了口似的，倾盆而下，把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。
我跟月娥，瞬间就被淋成了落汤鸡。风裹着雨，抽在身上，冷得人直打哆嗦。我心里急得不行，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，月娥一个城里姑娘，身子弱，这么淋下去非得生病不可。
就在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，我眼尖，瞥见不远处山壁上，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，被几丛灌木挡着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“山洞！”我大喊一声，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了，一把拉住月娥的手腕，“快！去那边躲雨！”
02
月娥的手腕，又细又凉。被我这么一拉，她惊了一下，但看到我手指的方向，也明白了过来，没挣扎，任由我拉着她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个山洞跑。
山洞不大，也就是山壁上一个天然的石缝，被雨水冲刷得深了些，里面黑乎乎的，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。洞口很窄，我们俩是侧着身子才挤进去的。
一进到洞里，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，世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。只能听见洞外“哗哗”的雨声，和我们俩“呼哧呼哧”的喘气声。
洞里的空间，比我想象的还要小，也就一张桌子那么大。我们俩站着，胳膊几乎都快碰到一起了。我赶紧往后退了退，后背紧紧地贴在了冰冷潮湿的石壁上，跟月娥拉开一点距离。
我偷偷拿眼角瞟她。她浑身都湿透了，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，紧紧地贴在身上，显出纤细的轮廓。乌黑的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，雨水顺着她的发梢，一滴一滴地往下落。她的脸冻得有些发白，嘴唇也没了血色，正抱着胳膊，不住地发抖。
我心里一疼。一个城里来的金贵姑娘，啥时候受过这种罪。
我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爽的蓝色劳动布外套，心里斗争了半天。脱给她吧，我一个大小伙子，在她面前光着膀子，太不像话了。不脱吧，看她冻成那样，我这心里又过意不去。
就在我纠结的时候，外面“轰隆”一声，炸开一个响雷！整个山洞似乎都跟着晃了一下。
月娥吓得“啊”地一声低呼，身子猛地一缩。
我再也顾不上别的了。脑子一热，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，往前一递，眼睛却看着地面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月……月娥同……同志，你……你穿上吧，别……别冻着了。”
月娥愣了一下，看着我赤着的、晒得黝黑的胳膊，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衣服。她没有拒绝，接过衣服，用细得像蚊子哼一样的声音说了句：“谢谢你，林山哥。”
她穿上我那件宽大的、带着我体温的衣服，把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。她好像暖和了一些，但还是忍不住，牙齿上下打着颤。
山里的夏雨，是刺骨的凉。这洞里又阴冷，我一个壮小伙都觉得寒气逼人，更别说她了。
我看着她冻得越来越厉害，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，却又不知道该咋办。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，傻愣愣地站在那儿。
03
月娥的哆嗦，越来越控制不住。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牙齿“咯咯”打颤的声音。她的脸色，也从苍白，慢慢变得有些发青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我听村里老人说过，夏天在大山里要是中了寒气，那是要人命的！比冬天还厉害！
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。咋办？咋办？生火？这洞里潮得能拧出水来，连根干柴都没有。
看着她缩成一团、瑟瑟发抖的样子，我心里最后那点男女之防的念头，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救人要紧！
我往前挪了一步，洞里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，我这一挪，膝盖几乎碰到了她的膝盖。我能感觉到她身体一僵。
我的脸，烫得能煮熟鸡蛋。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，学着电影里看来的样子，磕磕巴巴地说：“月娥……同……同志，这……这么下去不行……会……会生病的。要不……要不咱俩……凑近点，能……能暖和些……”
我说完，连头都不敢抬，心里已经做好了被她当成流氓骂一顿的准备。
可是，我等了半天，也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呵斥。
我只听到一阵极轻的、带着颤音的呼吸声。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，正好对上她的目光。
在山洞昏暗的光线里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。她没有生气，也没有害怕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，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、复杂的情绪。
然后，她做了一个让我心跳都快停止的举动。
她没有躲开，反而，朝我这边，也挪动了一小步。我们之间的距离，一下子就缩短到了只有一拳之隔。
一股淡淡的、像兰花一样的清香，从她身上传来，混杂着青草和雨水的味道，轻轻地钻进我的鼻子里。
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，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头。
她看着我这副傻样，苍白的脸上，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浅的、有些虚弱的微笑。
她又朝我靠近了一些，温热的、带着兰花香气的呼吸，就呵在我的耳边。
然后，我听见她用一种轻得像梦一样的、带着颤抖的声音，在我耳边说：“傻小子，这洞窄，你得……抱我紧点。”
0..4
月娥的话，就像是又一道惊雷，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了。
我整个人都懵了，呆呆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，怀疑自己是不是冻出了幻觉。
她见我没反应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：“抱紧点……我……我冷……”
这一次，我听清了。
我的胳膊，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，不受控制地，僵硬地抬了起来。我犹豫了一下，最后，还是轻轻地，环住了她单薄的肩膀。
在我碰到她的那一刻，我能清楚地感觉到，我们俩的身体，同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。
她的身体，比我想象的还要瘦弱，隔着我那件宽大的衣服，我都能感觉到她骨头的轮廓。她的身体也很凉，像一块冰。
“抱紧点……”她在我怀里，又梦呓般地说了一句。
我咬了咬牙，心一横，手臂收紧，把她整个人，都紧紧地、紧紧地搂进了我的怀里。
那一刻，山洞里仿佛安静到了极点。我能听见的，只有洞外哗哗的雨声，和我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。咚咚，咚咚，一声比一声响，震得我耳膜都在发麻。
我不知道，她是不是也能听到。
她的头，轻轻地靠在我的胸膛上。我的下巴，能碰到她柔软的头发。我从来不知道，一个姑娘的身体，可以这么柔软，这么温暖。
是的，温暖。一开始，她的身体是冰凉的。但渐渐地，在我的怀抱里，她好像不再发抖了，身体也慢慢地回暖。而我，也从她身上，汲取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能暖到心窝子里的温度。
我们谁也没有说话。
在这狭小、昏暗、潮湿的山洞里，我们俩，就像是两只在暴风雨中相互依偎、取暖的雏鸟。
我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也许是一个钟头，也许只是一瞬间。我感觉我的胳膊都僵了，但却舍不得松开一丝一毫。
在洞口透进来的微光里，我低下头，看到她闭着眼睛，长长的睫毛上，还挂着晶莹的水珠，不知道是雨水，还是泪水。她的嘴角，微微上扬着，带着一丝安详的、满足的笑意。
看着她这个样子，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，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。我心里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：就这样抱着她，一辈子，就好了。
05
外面的暴雨，来得快，去得也快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雨声渐渐小了下去，洞外的世界，也慢慢地亮了起来。一缕金色的阳光，冲破乌云，像一把利剑，斜斜地射进了我们栖身的洞口。
雨停了。
怀里的月娥，轻轻地动了一下，长长的睫毛也跟着颤了颤。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
四目相对，我们俩都像触了电一样，慌忙地分开了。
刚才那种奇妙的、温暖的氛围，瞬间被打破。尴尬的沉默，又一次笼罩了我们。我的脸，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烫。我挠着头，眼睛看着地面，嘴里支支吾吾地说：“雨……雨停了，咱……咱回去吧。”
“嗯。”月娥的声音，比刚才有力气多了，但声音还是细细的，脸上也飞起了两朵红云。
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山洞。外面的空气，被雨水洗过，清新得让人想深吸一口。一道绚丽的彩虹，就那么挂在对面的山坳间，美得像画一样。
可我们俩，谁也顾不上看风景。都低着头，看着脚下的泥路，中间隔着一两步的距离，谁也不说话。
刚才在山洞里那番亲密，此刻想起来，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。可我怀里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清香，提醒着我，那一切，都是真的。
沉默一直持续到村口。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，我们停住了脚步。
我以为，她会像往常一样，冲我点点头，然后就各回各家。
没想到，她却没有马上走。她咬着嘴唇，好像在犹豫什么。最后，她抬起头，看着我，说：“林山哥，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
我赶紧摆手，脸红得更厉害了：“没……没啥，应该的。”
她把我的那件外套脱下来，叠得整整齐齐，递给我。然后，她指了指自己肩上那个因为跑得太急而摔坏了的药箱，说：“林山哥，我那个药箱的背带，刚才给摔断了……听村里人说，你是咱们村手最巧的后生，啥木工活都会……”
她说到这里，就停住了，用那双清亮亮的眼睛看着我，眼神里充满了期盼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这哪是让我修药箱啊，这……这是在给我接近她的机会啊！我这个木头脑袋，也总算开了窍。
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，憋了半天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：“行！没……没问题！包在我身上！”
06
第二天一大早，我揣着我那套吃饭的家伙——凿子、刨子、锤子，连早饭都没顾上吃，就跑到了村委会。月娥的那个小医务室，就在村委会大院最东头的一间小屋里。
我到的时候，她正在院子里晾晒昨天淋湿的草药。看见我，她脸上露出了好看的笑容，说：“林山哥，你来啦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，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。
我接过那个摔坏了的药箱，仔细地检查起来。其实就是皮带的卡扣摔裂了，不算什么大毛病。但我却拿出了这辈子最认真、最细致的态度，像是在雕刻一件艺术品。
我埋头干活，月娥也没闲着。她一边整理草药，一边嘴里哼着我们这儿的山歌。那调子，婉转悠扬，唱的是一个砍柴的小伙子，在山里遇到了一个采药的姑娘。
她的歌声，像羽毛一样，轻轻地搔着我的心。
不知不觉，我们俩的话，就多了起来。从修药箱，聊到村里的收成，又聊到她在卫校读书的趣事，再聊到我对未来的打算。
这是我们俩第一次，这么正经地聊天。我发现，我好像也没那么嘴笨了。在她面前，我有很多话说。
药箱很快就修好了，修得比原来还结实。我站起身，准备告辞。
月娥却叫住我，然后，像变戏法一样，从屋里拿出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煮鸡蛋，硬塞到我手里。
“林山哥，这是谢礼，你一定要收下。”她说。
我捧着那两个圆滚滚的鸡蛋，就像捧着两颗滚烫的心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。
我低着头，逃也似的走出了村委会大院。走出老远，我回头望去，看见她还站在院子门口，冲我笑着挥手。阳光照在她身上，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，比那天的彩虹，还要好看。
那一刻，我心里清楚地知道，昨天那场暴雨，不是一场灾难，而是一场天大的缘分。那个狭小、潮湿的山洞，不仅为我们遮挡了风雨，也为我们两个年轻人，开启了一扇通往未来的门。
我们俩的故事，从那个山洞，正式开始了。
结尾
光阴似箭，一晃三十多年就过去了。
当年那个在山洞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姑娘月娥，早已经成了我的老伴，成了我孩子的娘。她那头乌黑的亮发，也添了许多银丝，眼角也爬上了皱纹。可在我心里，她还是那个靠近我时，吐气如兰的姑娘。
我们这辈子，也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，有些风雨，比那天山上的暴雨，要大得多，猛得多。但每一次，我们都像在那天那个狭小的山洞里一样，把对方抱得紧紧的，再大的风雨，也冲不散我们。
我现在时常想，人和人之间，可能真的有缘分这回事。要是那天，不下那场雨，要是那天，山上没有那个洞，要是那天，我没有选择脱下我的衣服，我们俩，可能这辈子，就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。
是那场雨，把我们浇在了一起。
朋友们，你们相信缘分吗？在你们的生命里，是否也曾有过那么一场意料之外的“大-雨”，最后，却给你们带来了一道横跨一生的彩虹呢？
发布于：河南省